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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逃


这是一个千里无云,圆月当空,夜凉如水的初秋之夜。

        王都城二十里外,是一片繁茂的,未有人迹的密林。唯有一条宽阔的官道,如同一条巨蟒一般横卧这密林之中。

        由远及近的铁蹄撼地声惊天动地,所经之处林动兽鸣,鸟儿自林梢惊飞而起,它们看见幽暗的官道上冲出一匹闪电似的红马,马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趴在马背上,两只小手紧紧地攥住缰绳,披散的发丝在空中凛冽地飞舞,纠缠。在奔马的背上,她小小的身子颤抖着,颠摇着,像风浪之中飘摇的孤舟。

        陈阿央在这将近半个时辰的逃亡里,她已经不知被颠吐了多少次,在骏马飞驰的时候,秽物被沾染得到处都是,这个原本高贵的千金小姐此刻却没有精力去顾及体面。

        她的父亲陈老将军的旧部,用尽筹谋,才将她在最后关头救出,带到王城外,让她驰着骏马沿着官道一直逃到森林尽头去,一刻都不要停。到了尽头便有人接应她,带她到乡下去稍作安顿。

        陈阿央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是在他们陈氏一族下狱的第十日,陈阿央的父母被分关在她左右的牢室。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家的老父亲,当年平北羌,说是功高盖主都不为过,却毫无野心,死心塌地效忠帝王四十余年。居然还能在晚年被安上意图谋反的罪名。而且揭发罪证的,居然是她年长自己两岁的庶姐陈阿月和父亲悉心栽培的青年少将李臾。一个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一个是…她的心上人。

        这一切来得十分之突然,以至于陈阿央下狱后的每一次梦醒之际,都以为是梦魇,大声高呼着随侍的名字。每每如此,陈阿央的母亲便在旁边的牢室轻声啜泣起来,老父亲也连声低叹。

        在父亲母亲被狱卒带出去的时候,陈阿央拖着身子,将小小的脸蛋使劲往栏杆间钻,想再多多目送自己的父母亲。陈老将军一步三回头,告诉阿央他们很快就回来了。但陈阿央心里明白:他们分明不会再回来了。

        陈阿央是在自家大哥意外身亡之后两年才出世的,陈老将军与将军夫人老来得女,将军夫人生下陈阿央之后便落下病根,时常卧病在床。此时体弱的将军夫人,哪怕站都站不起来了,依旧被狱卒生拉硬拽拖了出去。倘若是上头传来了好消息,陈氏夫妇哪还能被小小狱卒如此对待?

        陈阿央最终渐渐看不见父母的背影,起初是泪水将视线模糊了,再后来,便是两眼发黑,倒了下去。

        待她醒来之时,便是被裹在尸袋里面,等她挣扎着将头钻出去,看到的是陈老将军身边的一名老副将。他先前得过陈老将军的指示,无论如何也要帮着自己的小女儿逃出生天。老副将为陈阿央备了一匹神骏,交给她一些随身物品,便让她尽快奔驰往王城外密林的尽头去。陈阿央与老副将含泪告别后,便迅速启程,哪知未跑出几里路,便被李臾带着一小队人马追上。

        此刻的阿央不敢回头,她知道李臾一行人离她很近很近,甚至近到倘若她稍微减轻速度,或者他们稍稍加快速度便能立即赶上。

        但是他们却没有,甚至刻意放慢速度,拉大距离,仿佛在逗弄陈阿央。阿央聪慧,知晓李臾这个做法不过是想跟随她抓住老副将安排好的接应人罢了。

        陈阿央知道,自己的家人多半已经走上了死路,她一个小小女子,往后没有了庇佑,不知如何是好。她的神志逐渐被颠簸得迷迷糊糊起来,她想:自己被抓到了也便罢了,可是万万不能连累帮助自己的人。倘若她死了,也能与父母亲在泉下相聚了。

        她这样想着,便艰难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缰绳一拉,不再沿着官道奔逃,而是改了方向,一下子蹿进了幽暗的密林之中去。

        身后那一行人马中,为首的李臾微讶。

        这片王城西边的深山密林之中,鲜有人迹,胜在物资丰饶,不仅有林木水源,还有珍奇异兽,自然也会有狼。皇家猎场便在这密林外围,野兽之多,陈阿央不可能不可能不知道。如此险境,接应人也不可能在深林之内等候她。她这样的行为,根本等同于自我放弃。

        像这种娇生惯养的贵女,也能有舍己为人的时候?李臾不屑地嗤笑一声,一声令下,命两位随从沿着官道搜寻,而他领着另外的人马往陈阿央的方向追随而去。

        陈阿央一入密林,便被密密麻麻的枝条划伤了许多处地方,枝条不断拍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划出深深浅浅的伤口,她害怕枝条戳伤眼睛,便紧紧闭着眼,耳听八方,不仅听到野兽惊鸣的声音,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铁蹄声。

        随时会窜出来撕咬自己的野兽,和身后来势汹汹的追兵。陈阿央觉得自己此刻几乎要被活活惊吓而死。

        她身下的骏马跑着跑着,速度减缓大半,也许是跑了太久已经疲惫,也许是丛林茂盛阻碍太多,也许是因远近的野兽而受了惊吓无论如何,这匹马依旧还是一匹好马。陈阿央轻轻拍了拍它的颈子,仿佛在宽慰它。便在这时之间,身下的骏马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陈阿央便被狠狠得摔在了地上,滚了几圈,疼得几乎无法动弹。

        骏马通灵性,它四蹄从地上撑起,嘶鸣一声,在陈阿央周遭徘徊。

        陈阿央此刻已经再没了上马的力气,她从手边的包袱摸出来一把短匕,声若游丝地说道:“你这般好马不易得,必然容易被王城中的权贵认出,我不想暴露任何蛛丝马迹,连累他人,你逃走吧。”陈阿央喃喃说罢,便一只手举起短匕,狠狠在马腿上扎了下去。骏马吃痛,丢下了陈阿央,往密林中奔逃而走。

        便在骏马逃离后不久,李臾一行人便追了上来。火把被燃起,一小片森林被照得通明。

        陈阿央撑起身子,看着为首的李臾。

        李臾此人,年纪将将二十,生得俊郎。在他十五岁那年,陈老将军在东阳古道上救下了被沙匪刁难的李臾。李臾出身贫寒,父母都是难民,自多受北羌人侵扰的西北关南下,途中李臾与亲人走散。

        陈老将军早年丧子,后来妻妾所出都为女。救下李臾后,对其赏识不已,常常带在左右,几乎等同于自家所出。五六年的时间,一路被陈老将军提拔至少将。而陈阿央,因了自己父亲的原因,与李臾频繁见面,此时的阿央情窦初开,不知不觉间,英俊的李臾便成了她的意中人

        思及种种,陈阿央对着李臾冷冷地笑了。此时的她,还穿着囚衣,上面沾满了污渍和血点。头发蓬乱,脏得打结,脸上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这是李臾从未见过的她,过往的陈阿央,只会教两三个下人每日都晨起替她打理好头发,油光水滑。再上好一层脂粉,染上唇脂。穿着轻衫罗裙,笑意吟吟,声如脆铃。这也看看,那也好奇,好像什么天上下来视探民间的小神女。

        她不懂他,却总想缠着他,总是愚昧不堪,何时说了冒犯他的话,做了令人不舒服的事也不自知。依旧一副天真善良的样子,令李臾生厌。

        他厌极了这个受尽荣宠,要什么就得什么的千金大小姐,她毫不避讳,大大咧咧地向他表白心迹的样子,令他感觉到自己也不过是一件她随时可以跟陈老将军讨要的玩物。

        李臾下了马来,捏紧了腰间的佩剑,却迟迟没有动作,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慢慢显露出厌恶之色,看着陈阿央,却又好像视线并不在她身上,而飘向了过往的种种。

        他不开口,陈阿央便先开口。

        “李臾小儿,你的这些侍从到底知不知道你那些不堪的过去?当初在东阳古道,你偷沙匪的干粮吃,沙匪都不抢你,因为你只不过是区区难民。他们欺凌你,扬言要割去你的□□,若非我父亲”

        陈阿央高声嚷嚷道,那语气和神态,与以往她在府中撒娇刁蛮的样子无异,只是语气中带了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浓浓的讥讽和恶意。

        她的话语,令李臾身后的侍从面露异色。从前他们只知道,李臾少将是陈老将军栽培出来的,并不知道他具体的出身。

        李臾怒喝一声,锵得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令她闭嘴。

        陈阿央却丝毫不怕,看到一向木头一般的李臾如此失态,她反倒出奇得意。

        “你以为你的身世我不知道,我父亲顾及你的颜面,只对外说你是老友的儿子,我却不可能不知道。李臾小儿,我父亲早年丧子,他如此待你,几乎等同于对待亲儿子,你凭什么要这样诬陷我父亲,要致他于死地!”

        阿央说着,便簌地一下站起来,愤怒使她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她的杏眸依旧含着泪光,她却丝毫不服软,反倒一步步走向那个要索她命的人。

        “你给我闭嘴!”李臾额角青筋绽起,竟然跨步上前,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扇了她一耳光,手上有剑,却没有向她刺去。而是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陈阿央的脸上立马浮现了青紫的红印,她脑袋发晕,睁着疑惑又愤怒的眼睛看着李臾。

        “你扇我耳光本小姐从小到大,就没有人敢扇我耳光!”

        李臾也震惊于自己的行动,但随即很快便平静下来。他冷笑道:“待会你便死了,竟然还计较你身为贵女的尊严?你可知道,在面临生死之时,所谓的尊严什么都不是。”他说着,慢慢抬起剑,架到了陈阿央纤细的脖颈上。

        陈阿央此刻却一点都不怕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从十五岁伊始,一个黑瘦的矮少年,跟随陈老将军至今,好歹也成为一名小有成就的少将,一个风度翩翩的儿郎。未曾想到,这人却不是什么好儿郎,而是白眼狼!倘若自己的阿哥还在,陈氏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她恨恨道:“我父亲究竟做错什么?我父亲无儿,对你如同对待自己所出,倘若你好好效力于他,日后你想要的荣华富贵一样都不会少!你为何要这样!”

        李臾依旧冷笑着,神色未变。

        “到泉下去问问你的老父亲吧!”

        “李臾小儿,你以为我真的怕死。我虽娇生惯养,却同我父亲一般坚毅磊落。我跟你这种贱命不一样,哪怕被迫害,陷入险境,宁死我也不会向你这种小人屈服!”

        李臾眉心紧攥。不得不说,陈阿央确实明白他的心结是什么。当初沦为难民的他,为了活下去,可以说是抛弃了所有的尊严。看着自己母亲被他人欺辱,自己和父亲却只能在旁边看着。没有食物吃的时候,吃沙子,吃蚯蚓,吃马粪可是为了活下去,这一切又算什么?

        陈阿央句句戳向李臾的心。他这才明白,原来他的卑微,他不堪的过往,陈阿央是全都知道的。但她却好像丝毫不介意的样子,不停缠着他。可是此刻的李臾却并没有觉得过往的陈阿央是在善待他,她这种贵女,不是最自视清高吗?恐怕是看他出身卑贱,将他当做笑话罢了!

        李臾咬着牙,却将手中的剑缓缓放下了。

        他转头,随手指了三四名人高马大的随侍。“你们,把裤子脱了,过来好好给陈氏大小姐上刑。”

        随侍听了,嘴里发出怪异的低呼,眼中放出惊讶又兴奋的光芒,他们匆匆下马来,裤腰带要解不解,似乎又在迟疑一般。

        “她乃将死之人,不必顾虑!”李臾阴恻恻道,大手一摆。

        此刻的陈阿央,已是石化当场。从前的李臾,跟在父亲身边唯命是从,习武刻苦努力,立下不少小功劳,虽然为人少言寡语,性情孤僻,却也算踏踏实实。没想到手段却如此下流阴私!

        大抵是见多了丑恶,又被丑恶同化。

        陈阿央捏紧了手中的匕首。变故发生以来,原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早已在短短时间内成长了许多。她要让自己的双亲知道,自己乃堂堂将门之后,如同她的父亲一般光明磊落。

        “李臾小儿,倘有来生,我一定让你与贱庶陈阿月生不如死!”

        陈阿央举起了匕首,向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去——

        “父亲——你一生英伟,平了北羌!劳苦功高如此,晚年却被小人残害至此!苍天不公,苍天不公!”

        话音刚落,陈阿央便重重倒在地上,再无生机。

        李臾转头,看见陈阿央胸口汩汩而流的鲜血,竟然抚掌大笑。

        “张三,呈铁鞭。”

        那位名叫张三的随侍应声,便从麻袋里哗啦啦抽出一条六尺长的铁鞭,最粗的地方有小儿手臂一般粗,看上去沉重不已。

        李臾轻巧接过铁鞭,拖着向陈阿央的尸体走去。

        彼时,一阵嘹亮的狼嗥响彻森林。鸟兽惊走,乌云蔽月。

        张三与其他随侍大喊道:“不好!李少将,有狼!”

        李臾停下了脚步。这密林之中,有狼乃是常事,且狼从不独行,有一只便有一群。方才御马追逐陈阿央接近半个时辰,马儿俱已疲惫不堪。倘若真有狼群,也许难以逃出生天。

        眼下,只好尽快撤退。

        李臾瞟了一眼陈阿央,低声道:“被狼噬咬躯体也不错。”

        一行人片刻间,便整装上路,回到官道,身后的狼嗥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分不清到底是一只还是一群。

        密林之中,少女柔软的躯体依旧静静躺在泥地上,一只正值壮年的狼慢悠悠地从密林中走出来,在她身边徘徊。这只狼的头颈间生着鬃须,威风凛凛,看上去似乎是狼王。它用口鼻去轻嗅着少女身上的血气,却迟迟没有下口。

        突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握住了狼的嘴筒子,原来是一个穿着黑袍的年轻的男人。

        “来福,休要打歪主意。”

        这只强壮的,却被唤作来福的狼王,听到男人的声音之后,耳朵立马软软地塌拉下来,整只狼趴在地上,撒娇似的在泥地扭了几下,又站了起来,将舌头伸出来,仿佛一只狗一般。

        乌云散尽,银色的月光重新透过了树梢,将男人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男人的脸极其俊美,在此情此景下,倘若有人瞥到这一人一狼的一幕,一定以为天神在无人之境悄悄下凡了。

        卫长桀伸手摁住少女沾血带泥的纤细手腕,盍眸。

        “刀口不深,未伤及心脉。”

        来福仿佛听得懂他的话,原地雀跃一番。

        于是,来福便成了驮人的工具。

        王城外的这片密林,不仅物资丰饶,在东边外围设立了皇家狩猎场,林中深处有一座大山,名唤观穹山。观穹山上有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便是当今大越朝的国师庙。

        观穹山地势得天独厚,观天象极佳。老国师名叫高点苍,今年年近八十,比老皇帝还年长将近十个年岁,老皇帝十分敬重他。高点苍说王城外的一片密林呈拥护势态,而林中的高山与王城乃对立统一势态,地脉直通王城,吸收天地灵气,汇聚王城,可安定江山,帝王延寿。

        二十二年前,高点苍提议在观穹山上修建国师庙,他上山观天象,测国运。皇帝欣然应允,在观穹山大建国师庙。此后正如高点苍所说,他安安稳稳活到了古稀之年,身体还一如二十年前康健。而大越国泰民安,除了西北部偶有小战事之外,其他并无大灾大难。

        而陈阿央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恰好逃到了观穹山脚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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