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药
曲江县的雨还未落进泥里，便被一阵风轻飘飘地吹没了踪迹。
这风裹挟着料峭春寒。
穿着裋褐站在田埂上的耕农们，腿股止不住地发颤，心里却恨不得这风冻得再刺骨些，或许能有幸催生出一场瑞雪来，如同旧年除夕夜那般。
在这吹不寒的风和落不下的雨中，勾挂于车盖弓末梢的七宝坠银风铎一路泠泠地从金陵城晃悠到了曲江县。
扎着双丫髻的小婢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三里地，终于将侧窗的竹笭放下，意兴阑珊道：“这扬州府都好歹是一位亲王的驻地，怎么离得越近，反倒越见荒凉了。”
江风妙抿下杯盏里残存的热茶，道：“你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富贵客。摇钱树罢了，栽哪儿活哪儿。”
小婢一面撇了撇嘴，一面提起温在碗里的鎏金注子，为江风妙添茶暖身。
微烫的茶水自壶口细细流出——倏地一抖！
灼红了皓白的腕背。
江风妙蹙起眉。
车外传来凄厉的马嘶声。
舆门大开，危坐于锦衾软枕间的主仆俩还没来得及害怕，便被几个蒙面壮汉连拖带拽地摔扯到半湿半干的黄泥道上。
同行的护院打手躺了一地，无声无息。
跟在马车后边运货的牛车上，捆缚货箱的麻绳已被截然砍断。
领头的山匪，刀背斜架在右肩，左手翻起厚实的木箱盖，待看清楚里头装着的全是瓶坛酒罐后，骂骂咧咧地啐道：“这唬人的劳什子，中看不中用！”
没见过血的小婢吓得嗫嚅地打哆嗦。
江风妙拉住她的手，直起眸光看向杀人不眨眼的匪贼道：“这是送给曲江县的宋县令筹办节庆所用的雨花露。你们胆敢劫掠官家财物，耽误了县令的政事，恐怕这箱酒未喝完，折冲府便已派兵剿寨来了。”
乍一听见县令的名号，领头的山匪果然脸色惊变。
江风妙知道，但凡识时务的匪类，都是没有胆量与官府公然作对的。
然而钱三心下暗道的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回劫到自家人头上了？
眼珠子咕溜溜地转念一想，甭管她搬出来的宋县令是真是假，笼统劫回去再说。关起门来的自家人，左右不过转趟手的功夫。
更何况，酒是县令的，人可不是。
跌坐在泥地上的娘子妆容精致，云鬓微乱，更显得我见犹怜。把她献给使君，指不定立的功劳比抢一箱金银还要来得大！
钱三盘算着笑出了声，吩咐弟兄去牛车上捋一截麻绳，把这两个娘儿们的手脚绑紧。
“等回了寨子，咱且拿这个小的开开荤。”
十来岁的婢子闻言满眼惊惧。
“不要，不要。”
透凉的目光随一丝余温牵引至指尖。
被江风妙拉住的指尖。
婢子陡然一甩手。
“我不要，不要像你一样……太脏了！”
本能支使着她奋力从泥地上爬起，踉跄地朝向前言道荒凉的扬州府都狂奔。
是求生，也是找死。
三两个匪贼挥刀追去。
江风妙胭红的唇张了张。
归于静默。
“咻——”
银光九折，破空而出。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江风妙的足踝上，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
蹲在她跟前的山匪正忙乱着是先系死结还是先拎刀柄，抬首瞥见九节鞭抽出腥腻的血沫。
周遭弟兄被尽数打趴。
钱三抱着伤痛的胳膊腿儿哎唷喂地冲他吼道：“老七！拿青子！逮尖头！看这挂洒水的怎么救人！”
青子，尖头，挂洒水，都是春典里的黑话。
严七闻声而动，一把揪起江风妙的后领，刀刃横搁在她的颈脖间，威胁着几丈远处的破衣户道：“麻溜的把兵器扔了！”
“不然，我砍死她！”
那破衣户头上戴着宽沿的箬笠，面容被阴影遮掩了七八。身上缝缝补补的裋褐是庄稼汉常穿的样式，嗤之一笑的声音竟分明是个女子。
“我不是来救人的，你砍吧。”
说着，她悠悠然改换作左掌执鞭，甩了甩似有些酸痛的右手。
严七摸不清她的路数。
眼见女子毫无迟疑地迈步逼近，手里握着的九节鞭不见章法地挑动着，隐约蓄势待发。
“站住！站住！你再靠近，我就真砍了！”
粗砺的虎口蛮狠地抓持住江风妙的锁骨，严七强拖着她不便于行的身体与自己一并后退。
戴笠女子脚步依旧未停。
不疾不徐的姿态反而使严七慑惮得鼻息喷张。
格老子的。
一不做，二不休。倘若他今天非得挨揍，那么刀底下的婆娘便得纳命来陪！
近在咫尺的刀刃作势要抹向喉咙上割。
江风妙双手被捆得转不动腕，只能勉强举起，抵住严七冒起青筋的小臂，咬着后槽牙拼命往外推。
二人力量悬殊。
这样的挣扎不过是电光火石般的微变。
然而女子不知何时悄然抽松了系于下颌的绳结，右手捏住箬笠的帽檐，朝前一挥——
趴在后边的钱三急眼地叫了句老七！
严七怒喝着劈开迎面飞来的笠帽。
一叶障目。
紧随其后的粗衣女子早已换回右手执鞭。
手肘，腕骨，膝盖，还有额外的一处——
严七顶着满脸血污，疼得涕泗横流。
“拿女人作护身，你这宵小，脸不要也罢！”
说着，女子睨向身后的钱三。
钱三当即刀也不要了，腿也不疼了，连爬带滚地落荒而逃了。
待山匪悉数跑光时，缠绕在脚踝上的麻绳也拆解得差不多了。江风妙仰头看向粗衣稚容的女子道：“多谢阿妹的救命之恩。”
女子冷冷地勾了勾唇，掐起她的下巴喂进一颗丸药道：“你谢早了。”
在确认江风妙喉间吞咽的动作后，女子捡来钱三的刀，帮她割开缚手的麻绳。
“我是个逃犯。”
“你既然能攀上人脉送酒进县衙，自然也有法子帮我蒙混进城门吧？等我顺利进了城，你就能拿到解药了。”
江风妙听到“酒”这个字，揣度的目光随之一怔，越过女子，落到伏于血泊的小婢身上。
“你……早就在了？为什么不救她？你只有一颗毒药吗？”
铁刀哐当地被扔到地上。
女子面无表情地重申道：“我是逃犯。”
“我怕她嫌我脏。”
江风妙从车舆里抱来自己的妆奁盒和一套备于换洗的衣物。
匀着涂花黄的粉料将女子的肤色化得蜡黄，取黛螺将细眉描粗，再让她坐到泥地里翻来覆去地蹭几遭。
两个虎口脱险的河房女驾着牛车过城门时，江风妙泫然欲泣地向守卒解释道：“公验弄丢了，不过宋县令托我们代买雨花露的手信还在，信上盖有官印的。”
守了三年城门的吏卒掀了掀眼睑，看了看信，又看了看人。
日复一日，平安无事。
摆一摆手，放行了。
立在城门口的布告栏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告示。字迹最为崭新的一张是晓谕县民关于花朝节祭祀求雨等事宜的，旁边的旁边是悬赏百贯的海捕文书。
洇墨的纸面已被风雨吹残，只看得出被通缉的女子来自长安，应当姓孟。
牛车拐过墙角，正要朝僻静少人处行去。
江风妙瞧见前边坊墙上冒出尖的招旗杆，连忙让女子吁住车，轻声道：“方才你换衣裳时，露出好几道见了血的皮肉伤。我家原是开医馆的，我懂些医术。你在这树下稍等片刻，我去帮你买治伤的药来。”
女子没作声。
江风妙抱着自己的妆奁盒进了坊里的药铺。
再踏出坊门时，柳下无人，牛车的套索被系在树干上。
江风妙四面望了一圈，略抬高声量兀自道：“我知道，你给我吃的不是毒药，只是寻常的养元丸。”
“我买的药有内服，有外用，就放树下了。你多保重。”
说完，江风妙牵着牛车往大路走了。
漫漫飞絮绊春风。
半晌后。
浑身泥垢的女子从窄巷口踱出，拾起了柳树下用油纸包得熨帖的药，还有那支价值不菲的七宝坠银风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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