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过霜降，便下了第一场雪，不过一夜，整个江城都被白雪覆盖，亭台楼阁像是撒了厚厚一层糖霜。

        段府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搅得手忙脚乱，小厮们担着各式煤炭穿梭在飘扬的雪花中急急忙忙往各个院里送去——得赶在主子们起床前将碳送到。

        卯初，满满八框上好的银丝碳送到了长房大少爷的院子里，下人们赶忙往正房的地龙里加碳。

        清宁听见屋外的动静，偏头往床帏外看，窗外仍然是一片靛蓝，不知何时才会明亮。

        屋子里暖烘烘的，不像初冬倒像是春天一样。

        清宁只盖了一条薄被，还是热得出了一身汗，嘴里干的不得了，想起床去倒杯水喝，又怕惊扰到身侧的人。

        身边的人似乎还在熟睡，呼吸轻的仿佛没有，想到刚进段家时主母叮嘱她的话，清宁小心翼翼探手到他的鼻下，一股轻柔的鼻息喷在手指上，清宁放下心来。又转回头，静静躺着等旁边的少爷睡醒。

        清宁等着等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此时被身侧惊天动地咳嗽声惊醒，她一个打挺坐起身，忙将他侧躺，使劲拍他的背脊，由下到上，往复了十几次，他才终于朝床边的痰盂吐了一大口浓痰，停止了咳嗽。

        见他脸色因剧烈咳嗽而通红，额上布满了薄汗，胸口不停起伏，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清宁翻身下床，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扶着他喝了几口。

        少爷有些赧然的朝她笑了笑：“有劳清姑娘了。”

        清宁点点头：“无妨。好些了吗？”

        少爷又躺下，闭上眼平复呼吸，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好些了。”

        屋外的丫环一听见动静就进屋来，将早已准备好的汤药放在桌上。

        “少奶奶，该伺候少爷喝药了。”

        清宁便去端了汤药扶着少爷喝药，少爷看着那一碗黢黑的药沉默了片刻，才一饮而尽。

        清宁嫁入段家一个月来，早已习惯了照顾段家大少爷饮食起居。她知道自己不是来这里当享福的少奶奶，而是替段家看护这个随时可能会撒手人寰的肺痨少爷。

        不光是她，段家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只用一顶小娇抬进府的少奶奶，不过是一件为少爷冲喜的物件。

        段家落籍于江城已有二百余年，是当地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如今当家的是长房段正德，另还有两房叔伯，其余两房倒是人丁兴旺，唯独这长房，子嗣单薄。

        段正德有一妻三妾，却只得了一儿一女，偏偏这唯一的嫡子，从小身子羸弱，八岁那年一场大病差点被阎王爷勾走，自那之后便染上了肺痨，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段正德遍求名医也无用，只得每日用上好的参药为这唯一的儿子吊命。

        好不容易养到十八岁，却因贴身婢女的疏忽，导致段家少爷险些一命呜呼。不知道段家主母段夫人从哪听说，娶个媳妇进门办场喜事冲冲喜，少爷的身体便会好起来。病急乱投医的段夫人死马当活马医，千挑万选了一户门第相当的好亲。

        可那家的姑娘一听要嫁个半死人，寻死觅活的不愿嫁，被父母逼得上了吊。人虽然救了回来，可父母也不敢再逼她。又不愿舍弃段家的显赫家世和丰厚的彩礼，于是一家人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替嫁。

        清家女儿众多，除了众星捧月的嫡女清溪以外，其他几个都是庶女。而在庶女中，最不被人待见的便是清宁。于是嫁给快死的病痨这样的“好事”自然落在了她头上。

        清宁母亲是府里的丫环，生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后来她被送到没有子女的齐姨娘身边教养。好在齐姨娘并没有怎么苛待她，却也没有护过她半分。二人不过搭伴生活，各自独善其身罢了。

        出阁前，也不知齐姨娘心中有什么计较，竟破天荒的给了清宁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别的也没多说，只叮嘱了她一句保重。

        清家跟段家说清溪突发急病，整日高烧浑身长满红疹，估计是成不得亲了。又说她还有个双胞妹妹，因小时候被尼姑庵的姑子看中，送去带发修行了十年，年初才接回来。二人相貌及生辰八字均是一样，脾气秉性也相差不多。而因清宁自小便在尼姑庵长大，受佛礼熏陶，脾性要比清溪更温柔娴静。段家本来颇有微词，奈何选择的良辰吉日快到了，又想着本身也只是想办个喜事冲冲喜，而在佛祖跟前长大的孩子，应该更能替儿子带些福报去，便也就同意了。

        因为是替嫁，段家大少爷的身子也禁不起折腾，两家都不愿大张旗鼓，只两家人坐在一处吃了个饭，用一顶红轿将清宁接近府里，拜了天地这亲事便成了。

        清宁对未来没有想太多，不过当主母跟她说这件事情时，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不管未来如何，第一步要先离开那个冰窟一样的“家”才行。

        好在段家大少爷性格温和，对她彬彬有礼。甚至还觉得是自己连累她嫁给他这个病痨，对她多有歉意。这让清宁觉得命运太不公平了，给了那些横行霸世的纨绔子弟一副铁打的好身体，却给这样温文有礼的翩翩公子如此破败的身体。如若不是他这一身病痛，光凭他这相貌气度，全城的姑娘怕是要哭着抢着嫁给他。

        因着段淮的身边离不得人，段夫人免了清宁的晨昏定省，只着她好好伺候宝贝儿子。每日吃过早饭后，段淮都要到书房去看书，有时一看就是一天。清宁便寸步不离的守在他旁边，陪他一起看书。

        今日段淮起床后一直精神不济，坐在窗边看了半个时辰的雪，也不言语。清宁陪着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这些无聊的风花雪月在她寂寞的童年里早已看腻。于是她拿来看了一半的《四方游记》读起来。这书是前朝一个书生所著，讲的是他游历四方的见闻及风土人情，语言生动形象，全是她从未听闻过的事迹，好看极了。可清宁只跟着先生读了两年书，书里有些词句都不太能看懂，有些篇幅只能连蒙带猜，看得十分憋屈。

        她看得入迷，等再抬头时见段淮的手伸在窗外，接那飘落的雪花，露出一大截比雪还白的细弱手臂。清宁惊了一跳，忙起身将他的手拉回来，触手一片冰凉，也不知这样晾了多久。

        她赶忙将他的手拢在自己的衣袖里，一时有些不悦，这大少爷自己什么样的身体状况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就是身强体健的人在这大雪天露一段胳膊说不得也会生病，何况他这糟心身子。

        若是他在自己手里有个三长两短，那段、清两家还不得活吞了她。

        虽然她未说什么，但段淮还是敏锐的感受到她的不悦。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自小母亲便将我看得紧，长这么大还从未摸过雪，今日不知怎么了，突然想知道雪摸在手里是什么感觉。”

        清宁听着有些心酸，心里那点不悦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她安慰道：“等以后身子好了便去园子里好好玩，玩个够。”

        段淮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奈的笑了笑，不再言语。

        跟他相处这一个月来，清宁总觉得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仿佛时刻都笼罩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里。

        晚上二人洗漱完便睡下了，因着段淮睡得早，连着清宁每日也早早睡下。只是进了段府以来她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不是自己失眠便是被段淮的咳嗽吵醒。

        最近天气愈来愈冷，地龙烧得也越来越旺，不知为何，段淮半夜咳嗽的反而更加厉害，清宁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总是睁眼到天明。一想到睡觉她都害怕，躺在里侧不敢动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干躺着，着实难受。

        段淮刚躺下没一会儿，就开始咳嗽，起先他还压抑着咳声，怕吵着清宁。后来似乎是忍不住了，开始撕心裂肺的咳起来，清宁忙给他梳理后背，这是刚进段府时段夫人让大夫教她的手法，说是咳嗽时这样梳理，能将喉咙里的痰拍出来。

        来来回回梳理了无数遍，段淮还是断断续续的咳，外间的大丫环听见动静，敲门询问。

        清宁扬声让她倒些温水进来。

        段淮咳的脸通红，额头上全是汗，连头发间也泛着水光。清宁忙用帕子去擦他的汗，手指碰到他的额头，烫的烧人。伸手一摸，可不是烧起来了！

        坏了……

        清宁被吓的呆愣住，她可是听下人们说过，段淮决计不能发烧，一烧起来必是九死一生。这段时间她晚上不敢睡白天不敢有半分松懈，就是怕他着凉发烧，没想到千小心万小心，还是烧起来了。

        回过神来，清宁忙吩咐丫环去请府里常驻的大夫，自己翻身下床先给他喂了半杯水，又让丫环端来温在外间的热水，挽起袖子，解开他的寝衣，开始用热烫的帕子反复擦拭他的脖子、腋下和肚腹，用以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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