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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日


刑罚厅牢中犯人很少,比起京兆狱清净整洁些,但环境仍潮湿污浊,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腥气与发霉的的腐败气味使人作呕,加之四周一片黑暗死寂,偶尔传来的风声如泣如诉,让人在不难想到传言中含冤而亡面目狰狞的索命厉鬼。

        云又微被安排在一间有床有桌的单间,内设一扇十寸见方的通风口,桌上点着一只半暗不亮的小蜡烛。

        夜晚寒重,她坐在一团稻草上埋头抱住自己,突然觉得此时门口还有侍卫把守真是一件好事,不由得心中一片感慨——白日还是相府小姐,晚上便沦落成牢狱罪人,一天之中尝遍酸甜苦辣,生活当真是比寻常戏本的内容还要精彩。

        云又微这一晚毫无悬念的没睡好。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放亮,云又微肿着眼睛起身稍作收拾回到自己的云落苑。

        走到屋前一个侍卫打开门,云又微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屋内一片狼藉,前堂的椅子倒了一把装饰品四散一地;侧房桌上的书画稿四处散乱,瓷器尽数打翻成了一片碎瓷;内室的柜门大开,里面的衣物零碎散散落各处,甚至床帏纱幔都被人扯掉,枕头被扔在地上,床上凌乱一片。

        抄家也不过如此吧?云又微顿时气涌心头。

        一旁的侍卫跟上来解释:“昨日廖堂主的人走后大少爷就命人将这里封起来了。”

        “辛苦了。”平息了片刻,云又微才想起什么回头道:“您就是楚统领吗?”

        “正是在下。”

        “给您添麻烦了。”云又微微微行礼,而后对身后的黑衣女子道,“小周,帮我把昨日苑内值班的姚嬷嬷和阮嬷嬷叫来。”

        “我对云落苑不熟,小姐还是自己去吧。”

        没料到对方拒绝的如此迅速直接,云又微回头看了眼前约十八、九岁面容清秀的女子一眼:“我自己去你们也得跟着我,何必白搭上楚统领溜腿呢。”

        “哼,耽误了时间可别怪我!”

        云攸宁这三天指派了两个人跟在云又微身边,一个是情报堂侦察队的唯一女队员周舟,负责记录传送云又微这些天的言谈作为;另一名则是府内侍卫副统领楚北滨,负责保护、看守。

        说起来这三人虽同在一府,相互间却都没见过,今日是第一次见。

        云又微得空在屋里转了转,在内室一堆凌乱的布料中拾起一块寻常无奇还蘸着几点墨渍的素色旧帕子,宝贝的揣进袖子里。

        周舟嘴上如此说,动作到也快,不多时,两位四十来岁面带皱纹的嬷嬷便被带到:“奴婢见过五小姐。”

        “抱歉一大早就来打扰二位。找二位前来是想问问,昨个什么时辰,谁来过我屋里,又是谁发现了什么,去禀报的谁?”

        “小姐一下子问得有点多,容奴婢们想一想。”两人小声嘀咕核对一番由阮嬷嬷道:“回五小姐,昨日共有三拨人来过云落苑。巳时初刻,四太太带着两个小丫头来过一趟,说是前些日子他们府中送来些宫中新鲜的纱花卡子,带来送给小姐的,偏小姐不在,就给您放在侧室桌上了。快到午时,五太太的丫头如画来过一趟说是找葭白,我告诉她葭白回家探亲去,她进屋喝了杯茶就走了。”

        “最后一拨来的是太太房里的丫头鸳鸯和黛黛,快过午时来的,她们来给小姐传话,见小姐不在就在屋里等了一会,期间看了看小姐今日的字画,不想在您未用的一沓宣纸中发现了……您与凌碧阁往来信件,黛黛立刻去报了太太,然后很快徐副堂主就带人来了。”

        “这几人都是从正门出入吗?”

        “哎呀,这可没注意,应该是吧?诶对,黛黛去报太太的时候走的角门,那去太太那比走正门要近一些。哎,小姐啊,老奴们跟着你也有些年头了,您是什么样的人老奴清楚,断不会做出此等背叛云府的事,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姚嬷嬷说到动情之处义愤填膺,“您一定要查出诬陷您的凶手,将他绳之以法以证清白,老奴在这里等您回来!”

        “谢谢两位。”云又微心中感慨,顾不得恼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鸳鸯和黛黛,只走到内室的床前摸索一番,而后又走到两位嬷嬷面前拿给她们一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俗话说患难才见真情,如今我在府中虽不至于人人喊打,但急于我疏远撇开关系的人定不在少数,难得二位还牵挂惦记着我。如今我无以为报,一点心意还望你们收下。”

        送走她们,云又微平复一下心情转身对楚北滨与周舟道:“我知道两位都是大少爷信任器重的人,所以想麻烦你们一件事。”

        “小姐请讲。”

        云又微将银票分为两沓递到二人面前笑容亲切:“我现在毕竟是戴罪之身不好带这些,想劳烦二位帮我拿着,这样一来你们忘带银子时也能应急,大家都方便。但是二位别误会,我不是贿赂,毕竟这点小钱两位都看不上,而且说不定我这些天还得用上几两,劳烦二位在我这三天需要用银子的时候及时给我就好。但是两位放心,我花的绝不会比这些多。”

        闻言,楚北滨对云又微的好感又增一分。懂礼貌,会说话,晓办事,最重要的是居然还能在情报厅那群心细如丝能掘地三尺的人眼皮子底下藏住银票,这五小姐也是个人才!

        楚北滨和周舟对视一眼,同意了。

        云又微垂眸掩住其中对银票们恋恋不舍的神色:“现在,我要去找一趟角门的张婶。”

        云落苑共有两个门,一个正门一个后角门,人们来往通常都走正门,但云又微担心一个万一。

        此时,角门的张婶正在屋里做早点,见云又微来了颇有些惊讶:“小姐你出来了,老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说实话,我真不相信你能做出那些事,昨儿个夜里我还烧香拜佛……”

        见她丝毫没有要听的意思,云又微只好开口打断她:“张婶,我只能出来一会,所以长话短说——昨天有没有人从角门出入?”

        “没有,咱们这个角门和他们有些个不正经的苑子可不一样,哪有人走这个门的!前些日子我还听说有位主子身边的仆从和后门扫地的小丫头勾搭上了……等等,昨个还真有两个人从这过。”

        “两个?”

        “一个是五太太身边的画柳,另一个是太太屋里那个大眼睛很机灵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黛黛?”

        “对,黛黛,就是她,两个人都是从这出去的。”

        “您都看仔细了?”云又微看着张婶认真道。

        “千真万确。”张婶一个劲点头,云又微却从她眼中看到几分慌乱与心虚。

        “好,多谢了。”

        五太太身边的画柳,没人见她进来,但却有人见到她出去。

        回到屋中,云又微从地上挑了一张干净的宣纸捡起来铺在桌面上,润了昨早剩下的墨拿笔蘸着写字,边和楚北滨说话:“楚统领,请教一个问题。据你所知,武功高超的人能翻过我这苑子的围墙吗?”

        楚北滨抱臂站在云又微身边头都没回毫无感情:“这墙不高,后墙一处年久失修比旁边略矮一截,有几年功夫的人都能越过。”

        闻言,云又微笔尖一抖——他们早发现了居然迟迟不修,看来她能平安活到现在还是一件挺值得庆幸的事。倒是周舟及时接道:“但我府设有巡视队和瞭望台,昼夜皆有值班,若有人翻墙当时就会被发现。”

        云又微撇撇嘴:“若是那人利用看守空档,且速度够快呢。”

        楚北滨和周舟对视一眼后,楚北滨不情愿的开口:“若是一息间完成,那么不无可能。”

        云又微瞬间感觉传言中武功高强无所不能的云府侍卫也不过如此。

        片刻,云又微收笔,待信上的墨迹晾干便将信件折起,连同方才袖中的帕子一并放入一只竹筒中,封好口在竹筒壁上寥寥几笔刻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图案,而后递到身前的两人面前:“两位,我还有事要做,谁能帮我把这个送到城北安河桥?当然,只要能送到,派其他人去也成。还有,两天内会有回信,到时还得劳烦帮着注意下回信。”

        楚北滨拿着竹筒出去后,云又微又开始在屋中整理收拾,细致小心动作缓慢,看得周舟直皱眉头:“你确定要破坏现场?”

        “该留的还是要留嘛,只是这个样子让旁人看了难免笑话。”

        “大少爷已经吩咐这三日内闲人勿入,外围均有侍卫看守。”

        “这样最好。”

        这样说着,云又微确仍头也不抬手中一刻不停,周舟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斜靠在门上默默抱臂看着。

        日近正午,云又微才将屋子大概整理出样子,将事先放在桌角的一小摞字画用缎带捆好,连同“她”与凌碧阁的往来信件一同放在一个木匣中,途中想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抬眼看向周舟:“你说以大少爷的行事风格,他会不会明面上派你们在这里监视我,暗中再派其他人一并监视咱们仨?”

        周舟闻言脸瞬间有些发白,怔了一下冷哼一声:“小姐先下还是管好自己罢!”

        云又微笑笑不在说什么,只是将木匣封好拿给周舟:“整理出些旧物,劳烦姑娘转给大少爷。”

        案情已严重至此,她还想以此唤起云攸宁旧情?真是天真。周舟“哦”一声有些不情愿的接过匣子。

        云又微看着周舟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好意道:“如果我没猜错,大少爷给你的命令是拿到需要传送的东西即刻启程吧?”

        “等楚统领回来我自会去,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话音未落,楚北滨便一脚踏进屋子:“怎么了?”

        周舟见状“哼”了一声拿起木匣转身出去,云又微见她走远了回头对楚北滨笑得乖巧可人:“午时了,咱们是去蹭饭还是去街边简单吃点?”

        午时三刻,云府附近颇热闹喧哗的一家炒菜馆。

        云又微点了一桌菜,其中不乏平日最爱的锅包肉和焦溜丸子等几道,到头来原本说不饿的楚北滨吃得十分满足,她却没怎么动筷子。

        楚北滨看着云又微将几道没怎么动的菜打包挺稀奇:“府中没人要这些剩菜剩饭。”

        “给小周带的。要是她在府里吃了——”云又微的手顿了一下复又继续,“我就带回去,即便冷了也比牢饭强得多。”

        云又微和楚北滨刚进府门,便看见坐在传达室等他们的周舟。得知云又微给她带了午饭,周舟欣喜之余还挺惊讶,待见到饭菜后终于笑了:“你怎知我爱吃这些?”

        云又微也挺开心:“可巧,咱俩口味一样。”

        事实证明云又微点一桌子菜是有用意的。

        稍作休息后,云又微带着两人,对着云府地形图把云府整整溜了一遍,路上遇见几个之前交好的丫鬟婆子聊了几句,直至傍晚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就要消失时,他们才走完最后一座院子。

        苍冥之下,四下无人。云又微收起地图看向西方面色极郑重。就在楚北滨和周舟以为她探查出什么的时候,只听云又微轻声道:“这地图所标注的信息都是对的。”

        闻言,楚北滨和周舟差点晕倒——她带着他们东跑西颠三个多时辰,就是为了看这张地图对不对?一早来问他们不就行了嘛!

        正在他们郁闷的时候,忽闻云又微又有一句:“只是有人私底下做了改动。”

        他们只是在院落外围转悠,就算谁有胆子改动也必是在院内,她怎会知道?楚北滨面色一凝:“哪一块?”

        云又微垂首沉思静默半晌,将地图交给周舟神色疲惫:“今日辛苦二位了,这张地图请还给钟主管,告诉他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费心了。”

        “你说内务主管钟青峰?!”周舟不敢置信,怔了片刻好心提醒,“钟主管也算是云相的远房表亲,这交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想好了。”

        “从他决定做这件事起,就该知道我不会随着他胡闹。他若不接,”云又微轻笑,一双水眸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就让他拿出他的油印比照一下,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的意思是这图上大少爷的章是仿的?”

        “章是真的,只是盖章的人没有找到相对应颜色的油印,情急之下沾了一个直接盖上去了。说实话,若钟主管随便找一个油印我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这府中使用朱青色的油印的只有钟总管!”周舟佩服得点头,“小姐竟有这份细心与眼力,可万一这章确是大少爷忘了带印向钟总管借的呢?”

        闻言,云又微摇头笑了,套用云攸宁曾对她说过的话:“在这府中行事,没有‘万一’。”

        其实从前的云又微根本不注意这些枝梢末节的问题,直到一次急用银子,她灵机一动找人临摹了云攸宁的章,而后随便找了个红油印往她的请款单上一盖,大摇大摆的去季仲卿那里要钱了。她看着季仲卿往内室走甚至都打开了钱袋准备迎接她亲爱的小银锭,没成想片刻后却迎来了面色深沉的云攸宁。

        结果她不想提了,但也就是那一次,云攸宁凉飕飕的笑着教她:知道你失误在哪儿吗?不注意细节,更不了解规则。其他人怎样我不管,但我的章与印必相匹配。看清楚,这是朱砂印,红而不燥,细腻厚重有立体感,时间愈久色泽愈艳。还有,下次再刻章找个靠谱的地方,像不像暂且不论,至少把我的名字刻好看些。

        想到云攸宁,云又微的眼眶不觉有些酸胀,心中一半心悸一半刺痛。

        相识九年,他保她衣食无忧,给她讲诸多实用的道理,甚至手把手教会她如何在险恶环境中生存,却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别的不说,就这个小细节他当时就看出来了吧?那么他究竟什么意思?

        思及此,云又微落寞的叹了口气。

        云攸宁这人有种本事——对你好只随他喜欢,一朝间将你置入绝境,偏还给你留那么点希望,让你还恨不起他来。

        这些年来她一直很崇拜云攸宁,甚至为了多见他几面不惜用调皮闯祸的方式引起他的注意,甚至于拿他的标准来选择未来的夫婿,以至于她知道的整个京城贵公子竟没人能入得了她的眼,甚至做一些事都是为了从他那里讨一份“欢喜”。

        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有些多余——毕竟,她都没有看懂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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