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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世子(一)


在文县与昌县交界,距东阳王府田庄不远处,有处集北村,因在青溪集北面而得名。村中无大姓,多是依附集镇的小商小贩在此定居而成,平时也做些农活,也做些手工,拿到市集去售卖。

        唐斌兄妹来到集北村,买下五亩靠近水渠的良田,又起了三间青砖瓦房,围了一道黄泥土墙。

        等一切收拾妥当,能够住人,已经过了芒种。兄妹二人不得不日夜都在田里忙活,总算是抢在夏至前,补种上了秋麦。虽说误了农时,秋后收成不见得好,总也有个盼头。

        这日傍晚,田里的活计做完后,唐斌回屋,蒸了一屉荞面馒头,又从屋家罐子里舀出一碟腌好的粗韭酱菜,摆上桌面。时节入夏,也不怕饭菜冷了,只拿个竹子做的罩子盖住,等妹子回来一起吃晚饭。

        他自拿了一卷书,坐到院子里,借着尚未完全落山的斜阳微光,一页页翻看。

        书是前些日子涞州城送来的。一起来了十来号人,都骑着马,配着弓箭刀枪,为首的叫做刘公道,自称是他以前的朋友。送的东西也不仅是书,还有些家什器皿,据说都是他在涞州时用惯的。林林总总,装了三大车。

        集北村的村民见了这种架势,对这兄妹二人刮目相看。便有人曾经看他们人生地不熟,势单力孤,银钱却又充裕,满心里打些见不得人的算盘,这会儿也有些怕了,不知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过了不久,又有王府田庄上的赖庄头找来唐家拜会,众人更是再不敢小瞧了他们俩。

        唐斌看书极快,很快看完半册汉书。

        书是手抄本,字迹娟秀有骨,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唐斌初初拿出来看时,颇为讶异:抄书铺子竟也有女工?后来又不禁哑然失笑,他记忆中都是农家岁月,乡下风光,何尝知道城里的抄书铺子是什么样子?

        正要回身去屋子里换下一册来看,唐梅拎着竹篮,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朝他招手:“哥哥快来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唐斌走去瞧,竹篮里头却是一窝十几只黄绒绒的小鸡仔。

        “几天前你不是帮邵大婶家的小孩瞧好了惊风的症候?今天我从市集上回来,邵大婶非要拉着我,说是家里母鸡刚孵出一窝小鸡来,送给咱们做个答谢。”唐梅怕小鸡受凉,小心搭好上面的布袱,眉毛飞扬,眼睛闪亮,“哥哥明天赶紧做个鸡圈,就放在后院子里。赶明儿大了,就有鸡蛋吃了,再不用哥哥去跟小孩子抢鸟蛋。”

        唐斌小心放好书卷,回身笑道:“别瞎说,哥哥怎会跟小孩计较?后来不都送给他们了吗?”

        “我不要吃鸟蛋,我要哥哥给我抓野鹌鹑吃。”唐梅放好竹篮子,坐在桌子边上,拿个馒头塞在唐斌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蘸韭菜酱吃起来。

        “小妹想野鹌鹑吃?这也不难,这几日正好农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我想法子,去附近山谷里抓便是。只是你以前不是不喜欢野物的膻味吗?如今怎么爱上了?”

        唐梅话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就是不喜欢吃,哥哥也要替我抓来。就替我一个人抓,能抓多少抓多少。”

        唐斌不明所以,摇头失笑。也拿了馒头去蘸酱,一抬头,却见妹子怔怔看着自己,眼睛里蓄了满眼亮闪闪的泪水,不禁一愣:“怎么了?”

        唐梅放下馒头,低头擦掉泪水,方红着眼睛笑道:“没什么,只是看你又肯吃韭菜了,心里高兴。”

        “怎么?我这段时日不爱吃韭菜?”

        “你嫌弃韭菜粗野,味道重,上不得台面。你什么都想着跟人家贵人看齐,我怎么劝你,你都不肯吃。”唐梅说着,勾起此前委屈愤懑的心事,狠狠瞪了兄长一眼。

        唐斌大是好奇,又觉不可置信,摇头叹道,“我竟会变成这样的人?这也太可怕了,幸亏如今都不记得了。”

        兄妹俩边吃饭,边说些集镇上的热闹新鲜事。唐斌做的木工活又精巧,又便宜,在集镇上颇受欢迎。去赶集的人只要家里有小孩的,多半都忍不住买上一两样,也算是回去对孩子有个交代。

        唐梅已经算过了,一日下来,她带去的小玩意共卖得一百五十八文,收获颇丰。

        唐斌边吃馒头,边看着唐梅笑道:“小妹如今出落得越发水灵,心灵手巧的,又会做生意,村里动了心思的人家可不少。今日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村头的丁婆婆来家里坐,说是有人瞧上咱们家唐二姑娘,托她来探探我的口风。小妹心里怎么想?”

        唐梅脸色一沉,使劲咽下嘴里的馒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含怒望着唐斌:“哥哥忘了?我跟你说过的。”

        “呃,说过什么?”唐斌茫然不解,“对不住,小妹,你也知道,我不记得很多……”

        唐梅猛地醒悟过来,不由得低下头,无意识地捏着馒头,有些害羞起来:“是这么回事,爹娘生前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能够在一起,好好奉养他们二老,一家人永远都不分开。”

        良久,没有听见对面吱声,她忍不住抬起头。

        唐斌停下筷子,盯着桌面,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感受到唐梅的目光,抬起头来,微笑道:“是这样的,小妹,我昨日读诗,有一句是这么说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意思是说,若是心里有喜欢的人,哪怕只是一天没有见到,也会思念如狂,好像熬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一样。”

        唐梅困惑地看着他。

        “小妹,你心里有这样一个人吗?每天都想见到他,一日没有见到,心里就空落落的,做什么事情就像没有着落一样?”

        唐梅皱起眉头,很干脆地回答:“没有。”

        她对唐斌的话很不理解:“哥哥,你是读书读傻了吗?我们乡下人家结亲,哪里有这些黏黏糊糊的矫情劲儿?只要男人肯干活,养得活一家人,又对家里好;女人手脚勤快,没有什么歹毒心思,能操持好上下老小,不就是大家都羡慕的好姻缘了?再说,虽说我们乡下不像他们贵人那么讲究,但一般也还是要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好自己找上门去呀?会被人瞧不起的。”

        唐斌茫然了一会儿,轻声道:“是这样的吗?哦,对呀,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我这是怎么了?”

        唐梅瞧着他的神色,心中陡然狂跳,勉强笑道:“都是你看的那些书,害你这么奇怪起来。快别看了,省得叫别人听见笑话。”

        唐斌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想岔了,还是小妹聪明得紧,提醒得好。”

        唐梅再不敢提这个话头,忙用其他话岔开:“我以前只见过别人家养鸡,每天都有鸡蛋可拣,很是羡慕。哥哥你读书多,你知道怎么才能把小鸡仔养大吗?”

        兄妹俩就着养鸡的话题聊开去,余下的饭倒也吃得轻松融洽。

        等两人吃完,天色也将晚,唐梅收了碗筷去洗,唐斌就在院子里劈材。

        他们家以前舍不得烧柴火,都是拣秸秆干草来烧,常熏得人脸黑眼红。如今不知怎的,都习惯了用木柴。

        唐斌习惯性就劈好柴,整整齐齐一排,码在屋角备用。唐梅最开始还抱怨两句太费钱,唐斌笑说这点钱如今花得起,唐梅也就安心接受了。

        正劈好第二根木头,外头传来一阵喧嚷,唐斌放下斧头,起身正要去门口看个究竟。就见一群皂役手持水火棍,从门口冲进来,口里气势汹汹喊道:“四处围好,不准走脱人犯。”

        唐梅擦着手从里头出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又惊又怕,叫道:“你们干什么?”

        一个捕头模样的人从门后走进来,蚕豆眉一抖,厉声喝问:“唐斌何在?”

        唐斌已经放好斧头,快步走到妹子面前,把她挡在身后,沉声道:“我就是唐斌。你们是哪里的衙门,奉了何处老爷的命令拿人?拿人的名头是什么?”

        那捕头忍不住眉毛抖了抖。他们下乡拿人,被拿之乡民无不吓得浑身筛糠,说不出完整话语。便有喊冤叫屈的,说话也是颠三倒四,言不及义,只会撞墙撒泼,或是拿刀子拼命。

        像这样态度不卑不亢,说话有条有理的乡下人,倒是少见得很。

        笑道:“倒是见过世面的。也叫你做个明白鬼,咱们是文县差来捉人的官爷,有人密报官府,说你勾结流匪乱民,意图犯上作乱。这可是要命的罪,这就有请你,去文县班房里好好呆着。”

        转眼朝他身后瞅去:“你是他妹子?告诉你们家里,好好准备准备。”

        唐斌皱眉道:“准备什么?”

        听了他的问题,皂役都笑起来。捕头笑道:“还说你是个见过世面的,谁知也不晓事?若不想准备后事,就准备打点。这两样都是准备,看你们自己选哪条路咯。”

        唐梅忍不住高声辩解:“是谁去官府造谣诬陷?是谁,你说出他名字,我去跟他对质。我家清清白白,什么时候勾结流匪了?”

        捕头道:“这话你留着衙门里,对县太爷说去,跟我们可说不着。我们只负责拿人。”

        唐斌沉着脸,索来拘捕文书看了。确实是文县用印,罪名是勾结流民。

        他心中有数,多半是那位刘公道来的时候,太过招摇,引来乡人眼红构陷。此事倒不是不好解释,据他所知,刘公道所属的涞州城以前虽是乱民,如今却已归顺了朝廷,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涞州番兵。

        解释倒是能解释清楚,但眼前的捕头和皂役显然是不管这些的。这一趟文县衙门是非去不可。

        只是妹子一个人在家,他们又毕竟是人地生疏的外来户,若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妹子让人欺侮了去,这可是百死不赎的罪过。

        想了想,拉了妹子到一边,低声道:“小妹,我跟他们去一趟,你别担心,事情解释清楚就好。你这几日暂且去邵大婶家里借住,明日去市集里,使点银钱,托人往涞州送个信。刘公道他们既是我的好朋友,便请他们出个人,去文县替我作证澄清。”

        唐梅点头。

        唐斌见她神情虽有些担忧紧张,却沉得住气,没有慌乱惊惧的样子,忍不住夸道:“小妹胆气豪壮,真是女英雄。”

        唐梅冲他笑笑:“哥哥想得周全,样样都安排好了。我这个做妹子的,自然心里不怕。”

        唐斌不禁一怔。是呀,他以前听到官府二字,打心眼里便觉得害怕,巴不得一辈子不跟衙门打交道。如今怎么变得如此镇定了?

        捕头见他十分配合,且气度不凡,倒也不敢太过折辱,只拿绳索套了手脚,便命带走。

        一行人走出院子,便见到外头又来了另一拨人马。看去人头济济,怕有百来号人,俱都骑着高头大马。为首一人,深浓暮色中看不清形貌,但身上却穿着紫色公服。

        捕头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那人身上穿的,确实是三品以上大员才能穿着的官服,身后乌压压一片,更都是带刀侍卫,腿肚子不由得打起颤来。

        唐斌也看清了来人衣着,心中讶异不下捕头。

        来人看到他们一行,似乎也有些意外,只是上下打量,没有立刻发话。

        只有一路追出来的唐梅看不懂官员服色,只看得见这百来号人站满了她家的良田。她和兄长辛苦了大半个月,除草犁地,播种施肥,好容易赶在夏至前播好的麦种,此刻被马匹任意践踏翻踢。

        顿时眼睛都红了,冲出来叫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混蛋恶贼?从我家田里滚出去。”

        唐斌忙伸出套着绳索的手,用力把她拽回去,朝那为首的官儿一拱手道:“这位老爷,麻烦你开一开金口,请你的人从我们田里出来。农事为朝廷根本,农家耕种不易,还请不要任意纵马毁田。”

        那大官忍不住“咦”了一声,深深看了他两眼,侧头吩咐左右。命令很快传下去,马匹缓缓从田间撤出。有从人点燃火把,一时火光大盛,捕头和唐斌都清清楚楚瞧见马上紫衣人胸前的仙鹤图案。

        这会儿,捕头倒比带着绳索的唐斌更像是受刑之人。原本该他上前问话,此时却张大嘴,舌头打结,想不出该说的话来。

        那大官问道:“我来找一个叫唐斌的人。他在这里吗?”

        唐斌心中不由得惊疑,朗声答道:“小人便是。请问老爷找小人何事?”

        捕头差点想按住他脑袋跪下来:“不懂规矩,哪有你这样回话的?老爷找你这小民问话,自是你犯了事。你该当自问犯了何事?”

        唐斌瞟了他一眼,不理不睬,仍旧神定气仙地望着前方马上人。

        那人摸摸下巴,上下把唐斌打量了好几回,纵声笑了起来,似是极为高兴:“好胆色,好气度。果然是龙子龙孙,生来不凡。便是误落民间,也不是伧吏俗民所能折辱。”

        唐斌被他这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眉道:“不敢动问老爷官衔名位,找小人是为了何事?”

        那人笑道:“孩子,别自称小人了,这世间没几人担得起你这个自称。我是你的堂伯父,金城郡王,如今担着左宗正的职责。现宗□□已经查明,你本该是东阳王的嫡长子,因当年奸人作恶,流落民间。我此次来,便是要寻着你,送回东阳王府,与你亲生父母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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