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请天诛之

石端阳死了。

        死因是官商勾结时，许家的美妾误将乌头煲进了鸡汤，二人一齐中毒身亡。

        在县丞的代理公证下，披头散发的冯生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剩余的八十杖刑，没等养伤，就趁着夜色流放了。

        江南道榷茶使派人送回了许氏茶铺的账簿，核查结果是三间铺面的茶税每月只需交十缗钱。

        许家六郎一边庆幸：“古语诚不欺我也，还好当初把他送走了。”一边转过头，吩咐心腹将石端阳的骨灰罐押去南侧门外的城隍祠里镇镇邪。

        悬月楼三天没有营业。

        上遥镇的人们想念这一缕茶香，也想念如茶香般清正的石县令。

        石少萝也很想他。

        于是，她溜进城隍祠，想要带她的秀才哥回家。

        其实并不必这样偷偷摸摸地溜进去，城隍祠里压根就没有人。

        石端阳出生时，是被人扔到这里的。死了以后，还是被扔在这儿。

        扔他的人，头也不回。

        生时五月五，死后讳端阳。毒气盛，疾疫生，百事多禁忌。晦气！

        所幸纵然冤鬼作怪，自有流芳百年的城隍爷镇佑。

        ——即便城隍爷的泥石像已经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

        少萝走到供桌前，看见石端阳的骨灰罐前供奉着三炷新香，和一个菩提手钏。

        她认得这手钏。

        世风日下，想来常阿婆很感念这位愿意为外孙女豁出性命求公道的寒门县令。

        但有人感念他，也有人恨得死也不能放过他。

        冯生就是后者。

        他照例带着七八个家仆，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城隍祠，一眼就盯住了那个孑孓垂泪的小姑娘。

        上回跑掉的那个害他被打了二十下板子，这回他可要好好撒会儿气。

        冯生一声令下，家仆四散到堂内的柱子旁，虚虚地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圈里有冯生，还有石少萝。

        石少萝攥紧了拳头，既想逃跑，也想报仇。

        但她跑不出去，也报不了仇。

        砸向冯生的拳头如雨点般无力，石少萝被拧着肩头丢开，跌碰到供坛边沿，大口地喘着粗气。

        冯生玩够了逗鸡仔的游戏，脚步开始逼近。

        石少萝看到他阴鸷的眼神，下意识地爬到了供坛上，伏在石像身后忍住哭腔质问道：“姓冯的，你就不怕有报应吗！”

        一道惊雷应声劈下。

        四周的家仆有些神色惶然。

        冯生也被吓了一跳，但当他看见摆在供坛正中的骨灰罐时，心头的怨怒便再如何也压抑不住了。

        他冲上前去，将贴着石端阳名符的罐子狠狠砸到地上，指着零散在尘土中的齑粉说：“这，就是他的报应。”

        雨水从瓦缝间滴落，慢慢濡湿了供坛四角的灵幡。

        冯生绕着泥石坛越追越急，趁石少萝险些滑倒之际，猛地掐住她的脚腕往身前一扯。

        “啊——”

        暴雨将屋顶轰然冲破，少女的尖叫被掩盖其中。

        瓢泼的雨水让她睁不开眼，石少萝能感受到冯生压在她身上的重量。

        好沉，好沉。

        雨势将屋顶撕开更大的口子。

        少萝抹着脸，抹去眼前的模糊。她被雨水呛得要咳出胆汁来，伏在她膝上的冯生却一动不动。

        他已被倾塌的神像压得死死的。

        汩汩血水从他被劈开的天灵盖中涌出来，与神像上晕散开的浊泥一起，冲落在骨灰罐的碎瓷上。

        家仆全部跑了。

        石少萝使出最后的力气把冯生的尸体推开，沿着供坛和雨水冲刷的方向找了半天，总算在一道塌梁下把常欢的菩提手钏摸了出来。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石少萝走出祠堂，正准备去衙门报官，抬头一望，才想起今夜是十五。

        没走出几步路，就看见浑身湿透的赵轻桥提着灯笼找过来了。

        “你是跳窗溜出来的吧？风把房门吹得砰砰响，我就猜到你是来这儿了！”赵轻桥瞪着石少萝被染得乌红的裙子，着急地问她怎么回事。

        少萝迈起步子，捻着木珠，一五一十地同老板娘讲来。

        忽然，她摸出珠子上有割手的凹痕，借着月光仔细地辨认。常阿婆是不识字的，木珠不知被谁歪歪扭扭地刻上了一句谶语。

        请天诛之。

        老年丧独子的冯使君怨气无处发泄，最终找了个修缮有缺，监管不力的罪名把县丞打了一顿板子，哭哭啼啼地回府纳妾去了。

        韦县丞的右腿在受刑的过程中因“一时失误”被打得残废。

        石少萝仿照集贤镇上张家点心铺的作为，也找了说书先生将那一晚的见闻编就成佳话，而后在上遥镇募捐到一笔善款，用于重修城隍祠。

        新修建成的城隍祠里，原本面目全非的城隍神像被少萝偏心地请工匠师傅刻作了石端阳的模样。

        或许因为上遥镇的地界碑由石端阳所书，或许因为少萝传扬出的佳话中是石端阳显灵。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前来祠堂拜神发愿的民众们，对此没有任何不忿。

        毕竟，世道依旧艰难。

        平头百姓除了虔诚地供上一炷清香，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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