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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弃子


第三章弃子

        常阿婆是被马车送回悬月楼的。

        睁眼的时候,大夫正一根一根地拔除着插在她头顶的针,然后开了几味药。

        喝完药的常阿婆,头果然不昏了。枯坐在二楼的房间里,两眼无神地望着另一张小床上叠得整齐的被子。

        直到天色入夜,走廊两旁卧房内的灯盏全部被吹熄,常阿婆仍旧是清醒的。

        挂在檐下的灯笼是通圆的,一如既往地亮着。红黄的湿晕如月光般,照透了单薄的窗纸,映在妆匣旁的铜镜里。

        常阿婆翻开木匣,找出了那支菩提珠手钏。这是她的苦命女儿香兰刚怀上常欢时,在集贤镇上的菩提寺求的。

        常阿婆若有所思地盘着珠子,状若虔诚的佛教徒。

        世道艰难。

        除了换一个信仰以外,还有什么是平头百姓自己能做主的吗?

        但常阿婆不需要新的信仰了。她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妇,朝气蓬勃的常欢是她唯一的惦念。

        夜,还长。

        常阿婆打着灯笼一路摸到了城隍祠。

        这条路,她从十五年前就开始走了。

        十五年前的城隍祠,因为佛寺盛兴的缘故,已经荒废得看不见道士了。那一年,她还徘徊在南侧门附近的竹林里,砍竹编篾为生。

        怀胎九月的女儿跟着常阿婆一起。

        没办法,世道实在艰难。

        那天傍晚,她与女儿载着满车的竹木正准备回家,几声雷响后,雨水就泼得睁不开眼。车轱辘在泥里陷得拔不动腿,只好是她在车前拉,女儿到车后推。

        可是世道实在太艰难了!

        女儿失足摔在车边,抱着肚子说要生了要生了。身量矮小的常阿婆绷直腰,背起女儿,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仓皇地避进了竹林口的城隍祠。

        血水在青石砖上淌了一地。

        待到雨停后,血干了。

        女儿没了气息,拼死生下的孩子也没有哭声。

        常阿婆活了半辈子,什么营生都做过,唯独没做过稳婆。她只能抱着孩子止不住地磕头,求眼前的神明保佑。

        伏叩过地面的双掌沾满了尘灰。

        造物弄人。

        既然十五年前肯救那孩子一命,为何今日又忍心弃她死得这般悲烈。

        常阿婆还在堂内哭泣,门外的石端阳已决定离开。

        他该回县衙准备监刑了。

        但行刑的过程果然不会顺利。

        不过短短二十杖,冯生便嗷嗷地晕了过去,水泼也泼不醒。

        石端阳命衙役将冯生领回班房,再找个大夫来看诊。如若没有性命之忧,明日则接着打。日复一日,打满一百杖为止。

        冯生闭着眼睛听见这句话,晕得更死了。

        石端阳回到内堂。

        今日午食的饭菜,显然不是衙门伙房送来的。坐在桌边的许陈氏还未看清他的面目,便流露出慈母的泪光。

        “你父亲上月去往浮梁买茶,今日只好由我先来贺你入仕之喜。”

        见石端阳站在门槛外一动不动,许陈氏连忙拉他过来坐下。她的眉目本就天生柔和,这样浅浅地笑着,便更显得和蔼可亲。

        石端阳坐下了,许陈氏却还站着。她略微俯身,亲手为儿子盛出一碗满满的鸡汤。

        许陈氏站得很近,石端阳打量着她的来意。簪在鬓边的绢花是今年长安城里最时兴的款式,然而眼底乌青的痕迹,却比他这个生熬了一夜的人还要严重。

        看来高门富户里的贵妾,日子也没有好过多少。

        这是石端阳第二次见到她。

        上一次,是在石老爹过世翌日,也是许家族老的寿宴当天。石端阳推着板车把菜送到许家大院的后门,向交接的家仆出示前日经石老爹之手签下的订契。可那家仆却一个劲盯着石端阳的脸,语气古怪地说这就去账房支钱来。

        随后,来往窥探的奴仆一溜儿接一溜儿。石端阳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说他的长相活像是许六郎的倒模子。

        还未等到交接人回来,石端阳便被一位老婢赶到了门外。老婢问他菜钱几何,又多嘴问一句姓名及来历,话毕递过来一缗钱,催促石端阳赶紧离开。

        与老婢同来的娘子一直站在廊柱后,锦衣华服,无声无息,像一枚玉石刻成的印章。

        只会在家主的旨意下叩一声“喏”。

        ——即便旨意中写的是“弃子”二字。

        后来石端阳在书卷上读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虽可问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但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富贾豪族的眼中,是容不下“不利”二字的。

        如今,偌大的许氏商行,连茶铺伙计的吆喝都已改成“今科状元郎,从小喝到大”的口号。可是许家,显然仍不知足。

        石端阳兀自思索着,碗中汤面已凝出几个油圈。

        许陈氏拿起汤匙,贴心地喂到石端阳嘴边,催他试试味道:“为娘厨艺不精,只配在炉子边看火。这底料熬了足足两个时辰,你好歹尝一口。若是不够香,不够浓,下回为娘再改进一些。”

        石端阳垂眸,盯着这一勺汤,不禁想起住在他家对门的石少萝。

        彼时少萝的阿娘已经病入膏肓,他陪着少萝亲手煲了一盅鹌鹑煨笋汤。可是汤煲端进房里时,倚着榻背的石家娘子却是虚弱得连流食都咽不下了。

        少萝难过得浑身在抖,宁愿将下唇死咬得渗血,也不肯让自己哭出来。

        生别犹恻恻,死别忍吞声。

        石家娘子心疼。

        瘦成皮包骨的手颤巍巍地捏起勺,把汤喂到石少萝嘴边。

        泪水滴进汤勺。

        少萝终于松开牙,泣血地伏在阿娘膝旁哭这最后一次。

        韦昌那晚说过的话,再一次翻腾至心间。他的同胞阿妹,正值定亲的年纪。应当和少萝差不多大吧。

        他的一意孤行,如若真的连累到许家……

        石端阳梗着脖子,鬼使神差地抿住勺子,啜了一口。

        许陈氏欣慰地看着儿子,一边为自己也盛了碗汤,说:“你父亲,是想认回你的。”

        虫草为缀,参茸为辅。不论是选料还是火候,她对自己的成果都十分满意。许陈氏盼愿今日的商谈,也会应此吉兆般顺利。

        往后,她的长子是状元,她的女儿嫁名门。一介妾室得享如此,她便再无所求了。

        暗自遐想之际,她眼角的笑容有些压抑不住了,但接下来的说辞需带些忧愁。两相结合之下,原先的慈眉善目忽然变得扭曲起来。

        许陈氏蹙起柳眉,对自己的流落在外,不晓内情的长子讲了一大段家长里短,随后叹了一声。

        “你也知道,许氏是个大族,许多小事也得顾忌宗亲的口角。本想借今年登第的势头,帮你认祖归宗,恰巧眼下又传来茶税这项新政,害得家里几个铺子说是入不敷出,亦不为过。”

        哀怨的话风到此一转,“不过祸兮福所倚,好机会这不就送上门来了。榷茶使的儿子昨晚才关进你的班房,今日天还没亮透就派人过来,上赶着说要在纳税册上剔掉咱家的名。”

        “虽说啊,商籍,不可为官。但是,但事成之后……即便姓名,进不了宗谱,许家若敢亏待你半分,为娘第一个替我儿——”

        “替,我儿……”

        许陈氏的话说着说着,就说不清了,只觉得舌头麻得像木头。她看见石端阳的手艰难地挣扎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该吓得砰砰跳。

        但是一切,都由不得她作主了。

        从弃子到杀子,她从来都没有作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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